2020年5月6日至6月中旬，新京报记者卧底“蚩尤康旅”会员微信群的一个多月中，类似的宣传口号天天有人灌输，也不断有人交钱入会，正式加入“蚩尤康旅”的万亿健康产业中，期待着五倍返利、拉人头提成升职。
“蚩尤康旅”健康投资平台运营方为湖南乾润新瑞健康科技集团有限公司，这家成立于2018年的公司，打着旅游开发、茶叶生产销售的名头，组建了这个投资平台。
在“蚩尤康旅”健康投资平台上，“投资”3万元的会员，能换来一堆养生黑茶和富硒片。“但谁会要这个茶叶，大家都是奔着5倍返利和拉人入会的提成来的。”一名平台内部人士称，这些不值钱的茶叶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平台内除了投资款5倍返利外，更重要的盈利模式是拉人入会提成：拉朋友入会可提其入会费的35%，朋友再拉人入会还可提20%。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蚩尤康旅”实际控制人是原湖南华硒时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硒时代）负责人杨向飞，其团队高层多人为原班人马，操盘模式也高度相似。2017年4月，华硒时代被湖北省荆门市沙洋县工商局认定为传销组织，涉案金额高达3.5亿元。杨向飞等人涉及传销活动被查处后，再次组建团队操纵资金盘。“蚩尤康旅”内部人士称，从3月初至6月中旬，“蚩尤康旅”已召开7次百人大会。
3月初，蚩尤康旅在湖南涨价仙湖村组织上百学员考察并且召开集资大会后部分学员合影。 受访者供图
蚩尤康旅团队湖南召开的集资会现场，大量学员现场交钱购买“富硒”产品入会。 受访者供图进村考察的百人投资团
4月27日，7辆挂着“欢迎全国各地领导人——乾润新瑞集团”横幅的大巴车，开进了湖南省安化县乐安镇张家仙湖村。村里为这些自称为“湖南乾润新瑞集团蚩尤康旅考察团”的客人开了欢迎会。被朋友叫来“一起赚钱”的四川人程华亮，也是考察团一员。
今年3月中旬，经营家具店的程华亮扛不住亏损，被迫转让店铺还贷，这时朋友找到他，推荐一个“有巨大盈利空间”的创业项目，说这个“只赚不亏，每天拿钱”，两人经过短暂的沟通，程华亮决定趁疫情好转后，和朋友从四川赶到湖南安化县实地考察。安化县人民政府的官网对张家仙湖村的产业做了介绍：“特色休闲农业旅游村、发展茶叶种植”。蚩尤康旅向来自各地的考察团团员介绍，“集团要在这里建设一个茶叶种植基地，并且打造一个集休闲娱乐为一体的度假山庄”。
考察团的讲师带领着程华亮等团员上山参观茶园，并讲解投资富硒黑茶的利润有多大。考察结束后，大家被安排到一处有数百座位的会场听课。这场集会被称为“市场精英大会”，讲师上台宣讲“只要不断拉人进，来交了钱就可以拿到提成，只要顺利，五年可以赚1万亿元。”听到这里，程华亮觉得这场考察不像是健康投资，反而像传销。
心生疑虑的程华亮，私底下问过当地村委会的工作人员，得知“公司只是在张家仙湖村花了几万块钱租了一块地，就大肆宣称要建设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城。”程华亮回忆，村委会一工作人员曾告诉他，“实际上，公司只给了定金，租金也没给。”安化县乐安镇人民政府党政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湖南乾润新瑞公司的考察团来到张家仙湖村，好像是在说投资项目，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现场工作人员收取学员现金。蚩尤康旅微信群
疯狂的“刷单”大会
回忆起“蚩尤康旅”的这场现场宣讲会，程华亮直感叹“疯狂”。程华亮回忆，讲师的开场白，就是要打造“中国第一硒、天下第一茶。”“如果担心父母生活质量下降，担心父母离开了你，那我们现在要不要努力赚钱？”“要！”台下学员异口同声。为了让学员相信项目合法性，项目负责人杨向飞在台上不断强调，正因为得到国家的支持，才敢在疫情期间聚集数百人开会，也正是因为疫情，更凸显健康才是最好的投资方向。“考察回到会场，讲师就开始讲述资金盘，不断强调健康管理和5倍利润。”程华亮回忆称，“很多人现场就交了钱，一下刷十几万的都有。”
张文锋听完导师的演讲后，也“消费”了2万元。张文锋介绍，所谓的消费，其实就是交钱入会，再按照2000元或3000元一份黑茶和富硒片作为实体商品返给学员。张文锋介绍，项目中有一份交钱返利的资金盘表格，交了钱的投资人可以有四个收益方式。多位投资人告诉新京报记者，这四个方式为消费收益、销售收益、管理收益、领导收益。
“消费收益就是自己投钱后得到返利，销售收益其实就是拉人头后得到的提成，管理收益就是拉到人头后成为领导，然后可以拿到新成员的提成。”程华亮和张文锋说，很多人就是冲着五倍返利和高额提成才交钱入会的。每当有人交钱，现场就会响起唢呐声和欢呼声，而在考察团团员的微信群内，也会有助理发布消息恭喜入会者“踏上财富列车”。
“他们建了好几十个微信群，好几个群的人数都能达到500人，”程华亮告诉新京报记者，“蚩尤康旅”的学员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来听课后很多人交钱“消费”。近两个小时的会议结束后，交了钱的学员们分批拍照留影，在讲师的安排下，他们异口同声喊：“蚩尤康旅创奇迹，五年赚上一万亿！”程华亮说，一场会议下来，上百人交了钱，加上散会后再找工作人员交钱的，涉及资金估计得有好几百万。
5月中旬，蚩尤康旅其中一个500人微信群中，群主在群里发布会议小视频，一名公司工作人员发出“蚩尤康旅创奇迹，五年干上一万亿”的口号。 蚩尤康旅微信群
黑茶掩盖下的传销模式
根据“蚩尤康旅”的模式，最低缴纳2000元就可以成为会员，公司给学员一套黑茶和富硒片“这些黑茶和富硒片的市场价不超过一百块钱。” 程华亮告诉新京报记者，他曾在安化当地市场和网上查询“蚩尤康旅”提供给会员的茶叶，“一块黑茶就是几十块钱”。
“那些所谓的嘉宾和讲师主要讲述的还是纯资本运作的资金盘，那些发放出去的黑茶和富硒片，根本没人要。”已是“蚩尤康旅”主任级别的马显坤称，投钱的会员更看重的是5倍的利润和逐级分钱的游戏。
在“蚩尤康旅”的消费收益中，新人可以交2000元、6000元、1万元、2万元、3万元入会，按5倍返利计算后，分别获得1万元、3万元、5万元、10万元、15万元。但这些返利投资人只能按天数计算回收，其对应的固定比率分别为0.6%、0.7%、0.8%、0.9%、1%，即会员每天分别可以拿到12元、42元、80元、180元、300元。以投入3万元为例，每天返利1%是300元，可以拿500天，共15万元。
除了消费返利收益，销售收益、管理收益和领导收益，才更是张文锋等“投资人”所看重的。
对于销售收益，讲师的解释是“每进来一个新人并且交易成功后，上线将从新人所交的费用中抽取35%作为奖励，这种情况称为直推收益；如果新人通过朋友或者是第三人招来会员，他会获得20%的收益，这种被称为间推收益”。
而管理收益和领导收益，则是在投资人成为更高级别后才能获得的收益。按照传统的传销层级制度和进阶制度，蚩尤康旅也分为包括学员在内的五个层级，分别为：学员、主任、经理、总监、总裁，不同的级别能提取下级不同比例的提成。
反传销救助中心称，“蚩尤康旅”的入会、提成这些特征符合传销的三大特征，即缴纳入门费、拉人头、团队计酬，“很多人认识传销，还停留在传销组织早期的控制人身自由和号称国家支持的资金游戏当中，现在很多传销，已变为以投资健康或者是投资某某产业的资金盘游戏，虽然有一些商品交易，但那更多的是一个逃避监管和查处的幌子。”
长期关注企业法律问题的律师游开贵也表示，按“蚩尤康旅”的内部资金盘结构来看，涉嫌传销模式进行资本运作。”
蚩尤康旅拉人头拿提成的资金盘结构。 蚩尤康旅微信群
内部人被包装成“重量级嘉宾”
除了讲师在大会上用成功学洗脑，“蚩尤康旅”还制作H5海报、邀请“名人”、“成功人士”来造势，吸引更多的人进入平台听课，然后交钱。
在“蚩尤康旅”召开的数次大会上，每次都有“重量级嘉宾”出席演讲。但新京报记者查询核对，这些嘉宾的多重身份多为虚构，已是“蚩尤康旅”主任级别的马显坤告诉新京报记者，“这些嘉宾的身份存在夸大或是无中生有的成分，都是平台内部管理人员。”
“蚩尤康旅”的对外宣传，则都是将“会议”包装成“5G新零售”和“平台赢未来市场精英大会”。
马显坤称，公司并不属于金融行业，又要躲避非法集资的嫌疑，所以在开大会时巧立名目。
“蚩尤康旅”的运营公司分别为“湖南蚩尤康旅文化产业有限公司”和“湖南乾润新瑞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上述两个公司法人代表分别为杨桃辉和杨星宇；公司成立时间分别为2020年3月2日、2018年2月1日。
工商信息显示，2019年11月20日，“湖南乾润新瑞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股东之一周志云成立“安化蚩尤故里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其公司经营范围规定，“限以利用自有资产进行旅游投资，不得从事股权投资、债券投资、短期财务性投资及面对特定对象开展受托资产管理等金融业务，不得从事吸收存款、集资收款”。
“根据公司的经营范围来看，没有相关的金融项目，其工商信息中也没有银监会或者证监会的相关金融牌照，这样去募集资金，属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游开贵律师称，就算涉事公司有黑茶和富硒产品，但是结合其资金盘的模式来看，可能涉及到利用合法手段获取非法利益。
让人意外的是，“安化蚩尤故里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是“湖南省益阳市安化县乐安镇张家仙湖村村委办公楼”。
据新京报记者统计，从3月初到4月底，“蚩尤康旅”已多次在乐安镇聚集大批人员开“投资大会”。
5月16日，新京报记者电话咨询乐安镇人民政府，一名党政办公室工作人员回复“蚩尤康旅”集会及注册问题时称：“不知道是否进行报备，其他事情无可奉告”，随即挂断电话。
“蚩尤康旅”背后的操盘大佬
“‘蚩尤康旅’背后的操盘手杨向飞，曾是一名传销大佬。”曾和杨向飞合作并参与“华硒积分”资金盘的知情人称，2014年春，杨向飞放弃了煤炭销售生意，先后成立了湖南华硒健康产业有限公司、湖南华硒时代教育咨询有限公司、湖南华硒时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等一系列冠以“华硒”为名号的企业。
在华硒时代，杨向飞将自己包装成富硒专家，高喊“全民健康大补硒”的口号。
“依靠虚假的投资获利和高额业绩提成，华硒时代大肆拉人汲取会员财富，”这名知情人告诉新京报记者，“近10万名投资人数亿资金全部被套，华硒通过各种模式骗得大量投资人倾家荡产”。
反传销救助中心称“华硒积分的传销模式和蚩尤康旅类似，一样是以健康产品为由头，实则做着拉人头返利的纯资本运作”。
根据天眼查信息显示，2017年4月，杨向飞注册“湖南华硒时代教育咨询有限公司”，2018年12月25日，该公司注销。“这段时间，杨向飞一直在做传销，”知情人告知新京报记者，“注销公司后，杨向飞依然不改传销头目的身份，而是组织团队继续操控资金盘。”
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曾有关于杨向飞涉及传销的信息。
2017年5月9日，湖南华硒时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因涉嫌传销，被湖北省沙洋县工商行政管理局申请冻结资金，而经湖北省沙洋县人民法院审查，被申请人湖南华硒时代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杨向飞、周保红、杨星宇、成秋花、李星星利用“华硒时代经销商管理系统”从事传销行为。
在被申请冻结账户的主要人员中，就有该公司法人代表周保红、杨向飞、杨星宇。 最终，危机四伏的华硒时代直接跑路、人去楼空，投资人血本无归。
“1993年出生的杨星宇是杨向飞的儿子。”知情人透露，杨向飞被查后，他操控儿子杨星宇注册湖南乾润新瑞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来继续开盘，这就是现在的“蚩尤康旅”。在开完“蚩尤康旅”的大会之后，程华亮咨询了老家的一名律师朋友，朋友明确告诉程华亮“这种方式涉嫌传销”，让他千万别交钱。
4月底，程华亮告别朋友离开了湖南安化，回到四川老家。程华亮回忆，在离开安化当天，他劝拉他入伙的朋友离开，却被拒绝：“我知道是传销，只要赚到钱，做一段时间没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程华亮、张文锋、马显坤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编辑 甘浩